老徽州歙縣“南鄉(xiāng)”：為何在縣城東部
每次看到莫言筆下的“高密東北鄉(xiāng)”，我自然而然想起老家“歙縣東北鄉(xiāng)”，但歙縣人卻把那里叫“南鄉(xiāng)”，著實令人費解。歙縣“南鄉(xiāng)”不僅包括南部各鄉(xiāng)，還涵蓋東部、東北部區(qū)域，幾乎囊括縣域三分之二面積。
這奇葩的“南鄉(xiāng)”稱謂起于何時？
建安十三年(208年)，東吳大將賀齊鎮(zhèn)壓歙、黟山越，析出歙縣東鄉(xiāng)（即現“南鄉(xiāng)”方向）置始新縣（現淳安縣），可見，那時尚無“南鄉(xiāng)”說法。
據《歙縣志》（2010年版）記載：“南鄉(xiāng)”并非地理概念，而為地域名稱，即古縣城“南門”所及之處均為“南鄉(xiāng)”。這是迄今為止，我所見到的對歙縣“南鄉(xiāng)”的唯一官方解釋。
歙縣為徽州府治所在，府、縣同城。據史料記載，縣治附于府城東郭，明嘉靖三十四年（1555），時倭寇犯境，縣無所恃，乃筑城。城有四門：東問政、南紫陽、西玉屏、北新安，現仍存問政、新安二門。若依“出紫陽南門即為‘南鄉(xiāng)’”，則“南鄉(xiāng)”一說已近六百年。
“南鄉(xiāng)”按水、旱兩路又分為“水南”、“旱南”，沿新安之水一路向東南，至淳安縣相接，稱之“水南”。滔滔江水，綿延百里，無奈，再細分為“上水南、中水南、下水南”，而屬地理概念上的“南鄉(xiāng)”也僅有“上水南”南源口、雄村、王村一域，但此域鄉(xiāng)民卻很少講自己是南鄉(xiāng)人。自徽城沿東北，走旱路至昱嶺關，接壤臨安一域則為“旱南”，兩山夾持間，山溝狹長，修如委蛇，故以蛇坑（現名“霞坑”）為界，分為“兩截”——“里截”和“外截”，
與“南鄉(xiāng)”對應，還有“東鄉(xiāng)”，位城郭正北；“北鄉(xiāng)”，置城西北區(qū)域；唯“西鄉(xiāng)”名副其實，現大部分已成“徽州區(qū)”屬地。
“南鄉(xiāng)”一說脫離地理概念而成域名，如今又成區(qū)域特征代名詞。
徽州群峰聳立，周高中低，自東而西，成獨立地理單元，如嵌于皖南山水間一只清澈的眼睛。歙縣“南鄉(xiāng)”則位于這只“丹鳳眼”的“眼角”處，自然與晶瑩剔透的歙縣西鄉(xiāng)“富人區(qū)”沾不上邊。在歙縣人看來，“南鄉(xiāng)”就是徽州的大西北，崇山峻嶺，惡水窮山，古時，常食不果腹，衣不遮體，至今大部分也就靠外出打工掙點苦力錢。如在三十年前，歙縣中學門口，身背竹扁簍，內裝兩竹桶，一醬一腌菜，肯定“南鄉(xiāng)”人。
縣城里的人把自己叫“城里人”，看著“南鄉(xiāng)佬”，自然居高臨下，那味道，有點北京人口中的“地方上來的”、上海人眼里的“鄉(xiāng)下人”。“南鄉(xiāng)”人卻也人窮志短，去縣城非要說成“上城里”，進京朝貢面圣似的。
如今，“城里”人和“南鄉(xiāng)”人同班讀書、同室共事、同桌吃飯，偶爾會貌似恭維一句“南鄉(xiāng)人聰明，吃苞蘆馃的長大的”，有點“不是國軍無能，而是共軍太狡猾”的感覺，酸不啦嘰的，好像那苞蘆馃是興奮劑似的。就像奧運會田徑賽場上，亞洲人跟非洲人說“你們基因好”，骨子里卻說：黑鬼，頭腦簡單、四肢發(fā)達，我們不屑于跟你玩。偶有“城里人”也會講句公道話：“南鄉(xiāng)”人，真能吃苦！
清代樸學大師戴震說：徽州人“生民得山之氣質，重矜氣節(jié)”。這似乎特指“南鄉(xiāng)”人，綿延青山賦予一種剛性氣質，或負豪使氣，爭為長雄，或剛而喜斗，難以力服。古時汪華、方臘起義，近代“打土豪分田地”，無不出自或鄰近“南鄉(xiāng)”（汪華為績溪瀛洲大廟汪村人、方臘系淳安威坪人，古屬歙縣，現鄰“南鄉(xiāng)”）。“南鄉(xiāng)”人為官為學，善獨立，有創(chuàng)見，剛正不阿，直言敢諫。
晚清諫垣、杞梓里人王茂蔭最為典型，他老人家盡敢給皇帝老兒上了一道《請暫緩臨幸御園折》，說是那個叫洪秀全的粵匪在東南各省造反，洋人在賣鴉片，還時不時拿洋槍洋炮威脅我們，大家工資都發(fā)不出來，你老人家還天天抱美人，聽說還要常駐圓明園，云云。之前，他還阻止皇帝印錢，說什么通貨膨脹。好在咸豐老兒還沒糊涂透頂，否則老王的腦袋早就搬家了。哪像人家的曹振鏞、許國，把皇帝哄得屁顛屁顛的，尤為老曹，雖是正宗南鄉(xiāng)人，但鄰近西鄉(xiāng)，學著人家，左右逢源，還“代君”三月，過了把皇帝癮。
歷史都是無情的，直來直去、不會討巧的人，總是吃虧。只是“南鄉(xiāng)”人倒也能聊以自慰——吃虧是占大便宜——王茂蔭他老人家的家訓就是這么說的。
“南鄉(xiāng)”人講話聲如洪鐘，調似狗吠，且“十里不同音，隔山不同調”，哪像“城里”人，說起話來，“兒味”十足，鶯歌燕喃。在縣城大街上，如有幾個“南鄉(xiāng)”人在聊天，嘰里呱啦，響徹一片，好像在隔著一座山對話。“城里人”定然繞開，并伴以斜視，那眼神，跟歐洲人看著中國人似的。或許，走出老遠，還會回頭嘟噥一句——“南鄉(xiāng)佬”！
這倒也成了歙縣一個特有的現象——以話取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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